秋风渐凉，秋意渐浓。几场淅淅沥沥的秋雨事后，济南已换了副神态。千佛山、佛慧山一众山峦，似被重新晕染过，蓊蓊邑邑，满目含翠。护城河涨满了水，青石板岸沿被浸得发亮，游船驶过的时期，漂泊推着两岸的垂柳枝条晃，好意思得像梦露那顶风摇曳摁也摁不住的裙裾。

孟家水库是最让东谈主移不开眼的。畴前里半露的滩涂全浸在了水里，水面平得像块刚磨好的铜镜，云影掠过的时期，镜面上漾起细碎的金斑。一群白鹭贴着水面飞，翅膀偶尔沾到水，惊得一圈圈波纹荡向辽远，惊起芦苇丛里的麻雀扑棱棱散开。水上有东谈主划着皮艇，桨叶入水的声响里，混着孩子们的笑——这泓碧水更为灵动宜东谈主。

凝望着这一潭澄澈的秋水，痴痴地怔住。流走的时光和流不走的隐衷，一股脑涌上心来。

秋水伊东谈主，它原是天地间最本确切存在。

与春水里的艳、夏水里的暖、冬水里的寒比较，秋水透露可鉴，能照见云的纹路、映出月的脸庞。王维写“空山新雨后，天气晚来秋”，山涧的秋水该是带着松针的贫寒；孟浩然说“荷风送香气，竹露滴清响”，池中的秋水沾着残荷的淡香。它收纳了一通盘这个词夏天的喧嚣，把蝉鸣、蛙饱读、骤雨都千里淀在水底，供天地铺展素笺。

秋日的水，是有季节刻度的。“潦水尽而寒潭清，烟光凝而暮山紫”，王勃笔下的滕王阁秋水，是赣江退去暑气后的千里静，水色与山光在暮色里会通，分不清是水染紫了山，也曾山浸蓝了水。“落霞与孤鹜皆飞，秋水共长天一色”，这里的秋水早已不仅仅水，是天地贯串的绸带，是时空交织的镜面，把霞的秀美、鹜的孤影、天的生动，都揉进一汪流动的蓝里。

秋水是有秉性的。“秋水时至，百川灌河”，何其“壮阔”？庄子笔下的黄河秋水，带着“泾流之大，两涘渚崖之间，不辩牛马”的粗鲁，像倏得涨起的意气，要把通盘这个词天地都揽进怀里。庄子借秋水“小大之辩”，让当然之水成了玄学的隐喻。秋水涨河，是东谈主的“小成”；北海无涯，是谈的“大全”。河神的“自喜”与“自惭”，正是众东谈主困于眼界的写真。这里的秋水，早已不是地舆有趣上的水流，而是一面照见瓦解局限的镜子：它告诉咱们，所谓“大”与“小”，不外是相对的坐标；只要冲突“秋水”般的暂时丰沛，才能触到天地的宽敞。此时的秋水，是水，更是叩问存在的玄学标识。

恐怕又是“清溪流过碧山头，空水澄鲜一色秋”的婉约，朱熹见到的秋水，该是绕着青山打转的细流，水色与山青相和，像恋东谈主未拆的信笺，字里行间都是和蔼。

恐怕是流动的田地。柳永写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，一番洗清秋”，秋水是暮雨洗过的澄澈，带着坑诰的阔大；李商隐吟“秋阴不散霜飞晚，留得枯荷听雨声”，秋水藏在枯荷之下，是雨声里的寒冷。愁绪如秋水，看似坦然，实则深不见底。

这当然之水，是天地的呼吸。它流过稻田，便染了稻穗的金；漫过苇荡，便带了芦花的白；路过古寺，便浸了钟声的千里。它不挑不拣，把秋日的一切都收纳进来，再逐渐淌向远方。此时的秋水，是隧谈的“水”，是阳光能穿透的透明，是蟾光能栖身的和蔼，是万物滋长又凋零的见证者。

不知是哪位骚客的发明，东谈主的眼睛里，也藏着一汪秋水。

“望穿他盈盈秋水，蹙损他浅浅春山。”《西厢记》里，崔莺莺初见张生，只一眼便失了魂。这“秋波”是含情脉脉的双眸。“盈盈秋水”是崔莺莺眼波流转时，漫出来的那羞涩与心意。正本最灵动的秋水，从不是在河川里，而是在东谈主的眉睫间。

冯延巳写“春风拂拂横秋水，掩映遥相对”，这里的“秋水”，是隔吐花树的双眼。春风吹过，吹乱了鬓发，也吹皱了眼波里的心意。那“横”字用得妙，像秋水漫过了堤岸，是藏不住的心爱；正快乐思这东西，从无须直白的谈话，只要秋水轻轻一漾，当然之水变成了心思之水。

古东谈主总爱说“暗送秋波”，这“送”字里藏着些许波折。是青娥把隐衷揉碎了，洒进眼波的秋水里，让风偷偷送到少年面前；是离东谈主把总结形成酒，斟满眼底的秋水，望着帆影少量点远成一个点。这秋水，早已不是水，是心思的信使，是隐衷的容器。它会因为欢乐而透露，因为念念念而污染，因为羞涩而泛起红晕，因为不舍而溢出眼眶。

秋水最让东谈主怅惘的，不是“爱你在心口难开”，是“半个月亮爬上来”的感概和无奈。

“骸骨如此夫，不舍日夜”，孔子站在河畔叹的，何尝不是秋水？水流潺潺，落叶轰动，年华将逝。这水里藏着时光的密码，每沿途波纹，都是庆幸面前的纹路。

杜甫写“恢弘落木萧萧下，不尽长江滔滔来”，三峡的秋水，带下降叶的千里郁，卷着时光的分量，气势磅礴地奔涌。这那处是江水，是盛唐转衰的叹惋，是诗东谈主漂流的庆幸。那“滔滔来”的，是家国的风雨，是东谈主生的荆棘，是挡不住、留不下的无常。秋日的水，比任何季节的水都更懂失去——它见过夏季的丰沛，便知秋日的渐枯；它见过岸边的荣华，便知终将归于沉寂。

“白露横江，水光接天”，被贬后的苏轼，秋夜与游东谈主泛舟于赤壁之下，忽然认为“哀吾生之片霎，羡长江之无尽”。这秋水里的蟾光，是亘古不变的；这秋水里的江风，是吹了千年的。诗东谈主如江里的一苇，像水上的一粒粟，庆幸如秋水般无常。恐怕碧波浩淼，能“举酒属客，诵明月之诗”；恐怕浪起涛涌，便“飘飘乎如遗世孤立”。可苏轼偏说“骸骨如此，而未曾往也”，正本庆幸的秋水，看似流走了，却又以另一种方法存在——就像落叶千里入水底，成了鱼的粮食；就像月影碎在波心，又在另一处聚成圆满。

不雅秋水可知东谈主生。它恐怕丰沛，像东谈主生傲气时的唾手；恐怕瘦削，像遭遇困顿后的困窘。它会绕着礁石转弯，像庆幸里躲不开的保密；它会汇入江海，像东谈主生终要融入的急流。

你站在岸边看秋水，秋水也在看你——看你幼年时的意气轩昂，看你老年时的门径踉跄，看你把通盘的悲欢，都形成水纹里的倒影。

正本秋水从来都不是单一的存在。它是河川里流动的清冽，是眉睫间醒方针心意，是庆幸里编削的无常。它是“水”，承载着天地的四季；亦然“伊东谈主”，照射着东谈主心的悲欢。你说它是“谁”，它便为你泛起千重漂泊。

它在当然里流淌，也在时光里千里淀；它照射着景物，也保藏着隐衷。

一汪澄明——风又起，是“谁”在不竭地叩问？在轻轻点头？八成谜底早已写在秋水微澜中。

作家：张智辉

裁剪：楚明雪